但问春风

灯下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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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已经很深了,一辆黑色汽车缓缓停在了公寓楼前。
陈深将车熄了火,靠在车门上就着风衣的衣摆点燃了一支烟。抽烟的间隙,他抬起头去看二楼。每扇窗户都严丝合缝的关着,里面黑黢黢一片,不见一丝光亮。
陈深仰视着出了神,直到烟尾快烧到手指才丢在地上用鞋碾灭,走进了这栋老式公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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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廊里开着一盏昏黄的灯,飞蛾梆梆撞着灯泡,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吱呀声打破了死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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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栋楼,多久没沾点人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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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走过楼梯的拐角,恍惚间一下子踩空掉入了回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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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男穿着艳丽的火红色小洋装,眉眼弯弯地笑着,猫眼下一双鱼儿似的卧蚕格外生动。
拐角还遇上了下楼倒垃圾的唐山海,衬衣衣袖一丝不苟的挽到手肘,手腕处戴着百达翡丽的名表。看到他们进来客气的打招呼,永远一副翩翩贵公子的姿态。
“陈深,你看人家唐先生,多会体贴人!”
女孩夜莺一样的动听嗓音回荡在空气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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支离破碎的记忆在晦暗的光线里浮现,缥缈得像一场大梦。
陈深有些怔然,迟钝的步子带起地上覆盖的一层灰尘。他攥紧手指,呼吸潮湿的望着相邻的两扇门。
——两扇门都紧紧闭着,缄默地锁住过去所有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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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手是唐山海和徐碧城,右手是李小男。
那个时候,走廊里总会不时传来咿咿呀呀的唱片声。
明黄的夕阳下,围着大红披肩趿拉着拖鞋的李小男,穿着青瓷色旗袍摇曳生姿的徐碧城,还有西装革履衣着考究的唐山海,都在这条走廊里来来回回,安稳的过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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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男不爱关门,一上楼就能看到她瘫在沙发上织围巾的慵懒样子,偶尔还会听到她做了汤吆喝邻居的声音。
陈深过惯了精致的生活,即使不再如从前那般讲究,终究还是皱皱眉难以接受。
可李小男那种让他看不上的市井烟火气,竟会带来一种毫不自知的温暖,整个冷冰冰的楼道都染着一股热闹劲儿。
烟火气,现在想来,该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名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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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开了门,一股家具散发的淡淡霉味扑鼻而来。
他摸索着到墙边开了灯,陡然的强光照得人微微一晃,遮了遮眼睛才适应了光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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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白色的蕾丝边桌布,欧式真皮洋沙发,一排红木家具,房间的摆设同记忆里如出一辙。
如果不是那蒙着的一层薄薄的尘土,几乎都要错觉房间的主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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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陈深,你不能嫌弃我臭棋篓子,现在不教会我,以后老了谁陪你下棋啊。”
转眼李小男便穿上了明黄色的洋装,如同绽放的向阳花,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气十足。
她捻着一颗颗瓜子在唇边嗑开,毫不在意陈深嫌弃的扶着额头,理直气壮的又下了一步烂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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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睫毛抖了抖,李小男的笑脸消失在了空气里。他手指抚过那张积尘的桌子,无意识地走向窗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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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陈深你看,房间的摆设,都和你之前的房子一模一样,惊喜吧?”
女孩子在身后转了个圈儿,飞起的裙裾如同灿烂的蝴蝶,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夸奖。
“还有窗帘,我跑了好远的路才找到一样的款式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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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己是怎么回答来的?
陈深抚了抚那白色格子窗帘,有点记不起了。
但肯定又是泼一番冷水。
反正李小男那个傻丫头依然会露出没心没肺的笑,“你就打击我吧,我习惯了!”
——习惯了被嫌弃,习惯了被敷衍,习惯了明里暗里赶她走的那些话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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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在沙发边上跌坐下来,失魂落魄的倚靠在沙发背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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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发旁边李小男坐着翻报纸,朝他侧过的脸庞明眸善睐。
“我说李小男,你是不是连女孩子最起码的自尊心、虚荣心都没有啊?”
“有啊。”女孩子把报纸一掀,想了想又挑眉笑开。
“只不过遇到你就没有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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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男总是爱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絮絮叨叨的讲话,从她孤苦伶仃漂泊到上海、到电影公司的八卦,也不管陈深理不理她,一个人说得兴致勃勃,鼻尖挂着亮晶晶的汗珠,偶尔还哼哼几句周璇的歌曲。
每当这时候陈深总是窝在沙发里看书,闻着厨房里飘来的猪脚汤的香气,耳边听着她婉转活泼的吴侬软语,绷紧的神经就会不自觉放松下来,眯起眼睛沉沉的睡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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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不觉,已经像是在居家过日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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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陷在沙发里,如同笼在一团黑暗中。他抻了抻衬衣领带,依旧觉得有些喘不过气。
想念李小男做的汤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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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明星,陪我演场戏。”
“好啊,”女孩眨着猫一样漂亮的大眼睛歪头笑,“我最会演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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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男一身鹅黄色的小洋装,整个人娇俏又可爱。她托着腮饶有兴趣的盯着他思考,“你是军统还是共党啊,带我一起呗。”
无知又好奇的样子惹得人啼笑皆非。陈深口气里带着三分纵容三分无奈,“要死人的你知道吗。”
“好吧,反正你说的都是对的,让我怎么演就怎么演好了。”
女孩圆圆的猫眼滴溜溜转,对他偏着头露出招牌天真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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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风了。
沙发里的人只觉得一阵凉意,窗口的白纱帘轻轻抖动着,整个世界沉寂得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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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男总爱穿带花的白纱睡裙,卷发懒懒的披在肩头。当陈深在沙发上打盹的时候,她会习惯性的拿过毯子给他披到身上。
“又睡在沙发上。”
每每陈深都能迷迷糊糊听到轻声的娇嗔,李小男拖鞋趿拉在地板上的声音让他觉得踏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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悉悉索索的打开针线盒子,“我啊,也不想其他的。”
话飘在耳朵边上,拖着温软的长音,慵慵懒懒挺舒服的。
桌上的一盏灯亮着,李小男两手灵活的在针线之间穿梭着。
“就想一盏灯,一个男人,一群承欢膝下的孩子。”
那双纤纤玉手搅动毛线球。
“入秋了,等改天我去采些桂花回来,给你做桂花酒酿圆子。保准你一喝啊,满口都是香喷喷的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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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人,有血有肉的人。陈深不得不承认,他偶尔也会动心。
李小男太有感染力,就像乌云下的太阳花,是自己潜伏在汪伪行动处唯一的亮色调。
这样单纯的女孩子,就应该找个宠她的好男人,相夫教子,一生平安喜乐。
而不是他这样朝不虑夕的人。
汪伪、军统、共党这滩浑水,不能让她去趟,她也趟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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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送你离开吧,小男。”陈深沉默了半晌开口,“你喜欢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
“我喜欢你,可以吗?”李小男狡黠的眨眨眼睛,窗外调皮的阳光跳跃到女孩俏丽的脸颊上。
看着女孩子生动的眉眼,陈深脑海中却莫名的一下子浮现出宰相的脸。
地牢的阴暗、被审讯的惨状交替出现,一时之间他居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和不安,在大太阳下出了一身冷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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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男再也不能有危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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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怎么听不懂话呢?”陈深目光幽深地看着她,几乎是狠决的吐出,“我嫌你碍事!”
一字一字,冷然绝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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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知道。”
和预期一样,李小男眼眶湿漓漓地和他对视。
“你不是喜欢徐碧城吗,我不傻,看得出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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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轻轻吸着气,甚至还带了点勉强的笑意,放低了声音轻轻哀求,“你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就好,可以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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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所有的决心轰然倒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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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从来都不能想像,生活里少了活蹦乱跳的李小男会是什么样。
李小男就如同空气一样包裹在他周围,陈深看不到她,也不需要考虑她,但她却真真实实潜移默化到了他的世界,成为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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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只觉得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心痛,风开始大起来,他起身关掉窗子,双肘支在窗户边上,打量着熟悉的环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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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一直认为自己是很有主见的人。甚至有些固执到偏执。
尽管喝着洋汽水抽着樱花烟,总是做出一副懒洋洋的吊儿郎当样,他心里的主意却比谁都正,比谁都更坚决。
比如,对待他的信仰。
还比如,他爱徐碧城这件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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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从来没怀疑过对待徐碧城的感情就是爱。
那个纯洁得惹人怜惜的女孩子,完全是他潜意识里恋爱该有的样子。
有一天过上了平静的日子,看她素手烹茶,为自己打领带掸灰尘,一起侍弄花花草草,再养一两只鸟,在岁月里慢慢变老。
他坚定不移的认为这才是爱情。平淡,蜜里调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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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大大咧咧的李小男,并不是他想象中理想伴侣的样子。
不符合自己对爱的定义,那么就固执的告诫自己,一遍一遍强调自己,
这不是爱。
尽管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孩,会在飘雪的冬夜抱着保温桶坐在他家门口,一直等他到睡着。即便被不温柔的拍醒了,还是会仰着脸儿惊喜的冲他笑——你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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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手里摩挲着精致的银杏叶项链,眼眶激得通红。
就连给她买个礼物,自己还存了利用她来试探徐碧城的心思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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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黄昏,唐山海和他在厨房里炒菜,和街里巷间每一对最为平常的老友一样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。
客厅里两个女人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屋子,混着炒得红艳艳的辣椒香气,温馨得就像和平年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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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口挂了一盆吊兰,夕阳从缝隙间钻进来。在微风拂动下,明明灭灭的撒在李小男肤细如瓷的脸上。
她漾着一脸幸福的笑容,毫不知情的炫耀着他对自己的好。
“看,陈深给我买的生日礼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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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面寂静的风声吹动着树梢,记忆如同海浪一波一波翻涌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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桌上精心准备了各式菜肴,还开了一瓶红酒。
告白的话让陈深猝不及防,他尴尬的扯了扯嘴角。“别学碧城,你们不一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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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知道自己和她不一样。”
李小男自嘲的摇头。
若是徐碧城,陈深定是舍不得让她这一桌心意全然凉透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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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她什么事都藏在心里,什么都不说。但是不管她藏的多深,你都能明白。”
她含着泪光笑了笑,慢慢低下头去。
“那是你想明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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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呢,什么都想让你知道。可是不管我说的多明白,你都假装听不明白。”
女孩抬起湿漉漉的眉眼,笑得凄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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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她不是不懂,不是不委屈,不是不灰心。
更也许,她早就放弃了自己。
她怎么会不知道,爱是强求不来的。只不过为了信仰,明知道他是沙子,还要拼命地握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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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,还是去她身边吧。”
李小男笑得坦然,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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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一直说着不要李小男,却一直默许她的存在。
而李小男只说过一次,她不要陈深了。
——就是真的不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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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待李小男,不上心似乎成为了习惯。
陈深从来都是信念坚定的人,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决。哪怕前路是血雨腥风,哪怕身后是悬崖万丈。
——踏上这条路,注定将殒身作为归宿。即使有一天倒下了,还会有人迎着自己滚烫的鲜血扑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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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智者,判断不会出错。
而李小男,却成为了他生命里唯一的追悔莫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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抓捕的过程中,李小男始终镇定如常,她面庞素净,笑着看他走过来。
陈深盯着那熟悉的眉眼,声音恍惚,“你就是医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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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志向是治病救人。”
双手坚定的抬起,李小男微笑。
她微微昂着脖颈,如同一只骄傲的白天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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顶层的木质天花板露着参差的缝隙,洋洋洒洒下数道亮光。
在光影交迭里,陈深在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宰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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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战士,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,周旋于各路牛鬼蛇神之中。
干的是掉脑袋的事,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。陈深只能把她往外推,推离自己没有光亮的世界。
可回头看看,原来有她一直在陪自己并肩作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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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万里长城万里长,长城外面是故乡。高粱肥,大豆黄……”
熟悉的旋律在房间里弥漫开,是李小男生前最喜欢听的一首歌。每每吃完晚饭,她便懒洋洋的靠在沙发背上,黝黑的波浪卷发散在脖颈间,半遮住姣好的面容。
——终究还是没懂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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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女孩子,心中又盛着怎样的家国天下,海晏河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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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终于熬过了漫漫长冬。万物复苏,遍地都是盛绽的姹紫嫣红。
只有充满血腥味的审讯室,永远弥漫着阴森的死气。
人间地狱,一墙之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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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男噙着笑,看陈深把戒指套在她伤痕累累的手指上。
这双手,在寒冬为他熬过汤,在深夜为他盖过毯子。不应该是现在的样子——裂开的伤口,露出翻开的皮肉,触目惊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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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声音颤抖,“收了我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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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行死刑的那天,是个好天气。
李小男已经瘦得像一片羽毛,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。
陈深把她轻轻放下,靠在树干旁。
李小男闭着眼睛笑,金色的阳光覆在脸上,恍然间陈深又看到了往昔那个向日花一样生机勃勃的女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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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走吧,今晚伺候女王宵夜去。”
“我才不要做你兄弟,我啊,要做你老婆!”
“陈深,我这辈子就跟你死磕到底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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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深坐在唱片机旁边的藤椅里,如同以前李小男懒懒的躺在上面摇晃着。
外面是浓重的夜色,房间里格外沉寂。
唱片徐徐转着,郁金香外形的喇叭悠悠放着周璇的歌。 
        劝君频入醉乡来
  醉乡来
  此事勿愁无痕处
  无痕处
        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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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怕再有一次机会。
——他要牵着她的手去吃比红菱酥更美味的糕点,带着她去看比湘菜馆里更漂亮的红灯笼,给她挑选比银杏叶更精致的项链。
全心全意的只对她一个人好。
只要李小男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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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信如面。
夕阳西下,满园的春色落在眼里都是荒芜一片。
陈深仰头看着天空,心底如同落满藤蔓的古城般苍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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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小男,原来我是爱你的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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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间里转换了悦耳的旋律。单从前奏就听得出来,是周璇的天涯歌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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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起时,似有故人来。
李小男穿着明黄色的洋装转过身来,眉眼弯弯地笑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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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歪了歪脑袋,调皮的卷发在肩头晃了晃。
“陈深,我回来了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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剧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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